第二十二章 玉 京 秋-《玉阶辞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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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的脸色更为难看:“既如此,母亲何不答应?宋遥不涉政事,康王便无所依傍,日后也翻不起什么风浪。这本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,儿不解母亲为何要拒绝?”

    绮素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莲生奴,似乎是觉得他过于天真:“宋遥这二十多年屡次与我作对,焉知这不是他的缓兵之计?留下他们,遗患无穷。”

    “请母亲明示。”

    绮素用手背在莲生奴的脸上轻轻摩挲,用疼爱的语气说道:“傻孩子,你阿爷虽然疼你,你却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。要想保障你将来能顺利继位,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再没有其他选择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何等聪明,他立刻就品出了母亲的言下之意:“母亲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袁州的鄱阳王也留不得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脸色铁青,冷冷说道:“我记得当初废太子,还是母亲为鄱阳王求情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”绮素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,“康王性子强硬,不易控制;而鄱阳王毕竟是长子,又曾被立为太子,还是康王的同母兄。若你阿爷立了康王,鄱阳王便会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。可现在他属意的是你,莲生奴。所以,鄱阳王已经没用了,留一个废太子在世上对你没好处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板着脸,漠然说道:“鄱阳王生性淡泊,无意争权,更不是精明干练之人。他不可能成事,儿子看不出有杀他的必要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这番话似乎让绮素觉得极为可笑,她掩口轻笑。这样的态度让莲生奴的眉头皱得更紧,长寿则忐忑不安地在母亲和幼弟之间看来看去。绮素笑过之后,语气忽然一冷:“当年哀孝王又何尝是能成事之人?你阿爷也不曾放过他。”

    “哀孝王”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,在长寿和莲生奴的耳中轰鸣而过。

    长寿听见哀孝王的名号便知不妙,他刚想说话,却见莲生奴吐出了一口浊气: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莲生奴……”长寿怕莲生奴不知当年的因由,急于插话,不想莲生奴却抬手阻止了他。

    莲生奴审视着母亲,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。越是打量,莲生奴的目光就越冷,最后他惨笑了一声:“这才是母亲要斩尽杀绝的原因?为了哀孝王?”

    绮素不答。

    莲生奴忽然上前,大力拽住了母亲的手腕。长寿惊呼一声,上前想拉开他,却被莲生奴一把推开。莲生奴凑近了绮素低吼:“那我和阿兄又算什么?你复仇的工具?”

    啪的一声,绮素一巴掌扇在了莲生奴的脸上。莲生奴猝不及防,下意识地松了手。他俊秀的脸上浮起了红印。他捂着脸,只觉得一阵阵火辣的疼痛袭来。

    绮素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,好一会儿,她低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:“利用你们?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你们;我亲自喂养你们,从不假手他人;我护着你们长大,别人甚至都没法碰你们一根手指头。你们哪次生病,不是我日日夜夜地照顾?你去北府,我哪一天不在担心牵挂?莲生奴,你扪心自问,母亲可有亏待过你们?”

    她语气平稳,声音也不大,可长寿和莲生奴却都听出了她话语中激荡的怒意,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头。

    “你们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护,可是……”绮素声音凄厉,“你们死去的兄长呢?他又得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莲生奴心头一震,抬起头来。那个早夭的兄长乃是母亲的禁忌,他极少听到她提起。

    绮素的脸上不知何时起已有了深深的疲惫:“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的事。他生下来,我还没能好好地抱抱他,便将他送到了你们祖母那里,我以为那样能保得他的平安。整整三年,我甚至都没能看他一眼。我最后见到他时,他已经死于非命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还未说完,长寿已听不下去了,他上前扶着母亲的肩,颤声说道:“阿娘,别说了,我们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绮素却摇了摇头,毅然抬头,目视着莲生奴道:“你和长寿被我抱着哄着的时候,你们的兄长躺在坟墓里;你们现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,他却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待了二十年!如果我不为他讨还一个公道,就没有人会这么做了。莲生奴,你没有资格来质问我!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即使她一再抑制,却依然止不住地泪如泉涌。长寿扶着她坐下,一边柔声安慰,一边不住地向莲生奴使眼色,示意他别再刺激母亲。

    莲生奴默然。他想起了几年前曾在母亲那里看到的锦绣襁褓,母亲当时的哀痛与悲伤他仍然历历在目。念及此处,他不由得心里一软,双膝跪地,膝行至绮素身前:“阿娘,儿子错了,请阿娘原谅。”

    绮素拭去了眼泪,看向面前的幼子:“你还认为我在利用你们?”

    莲生奴沉默了片刻,最终缓缓摇头。

    “那你还会不会和阿娘站在一起?”

    莲生奴苦笑:“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

    绮素抬手欲抚摸莲生奴:“难为你了,莲生奴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奴微一侧头,避开了母亲的手:“我只有一个条件:诛杀康王可以,杀掉鄱阳王也没关系,但我不会弑父。如果母亲要对父亲不利,我会不惜代价,终止计划。”

    绮素轻叹了一声:“我用你死去兄长的名义起过誓,不会害你们父亲的性命,这点你可以放心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了解母亲的为人,她如此保障,父亲的性命应当无碍。确信这一点后,他才凑近了母亲,在她耳边轻语:“皇城北门守将任全忠乃是郑公旧部。”

    绮素心思何其通透,立刻明白了他话中之意。皇宫北门是至关重要之处,若能将此地纳入己方控制,他们几乎可说是胜券在握了。她唇边泛起了笑容:“丘守谦素来不附朋党,你有把握他会站在我们这边?”

    “他没有选择。他护送我回京,康王必会将他划入我们一党,何况……”

    “何况什么?”绮素含笑追问。

    “他可以不附党,却不能不忠君。”莲生奴站起来,语气沉稳而坚定,“我不正是未来之君吗?”

    宫内耳目众多,为免节外生枝,母子三人大事议定后,兄弟俩便匆忙出了宫。

    回宁王邸的路上,长寿见弟弟脸上一片红肿,便命仆从将车停在了路边,遣人取来了凉水,用丝帕沾湿了递给自己兄弟。莲生奴接了帕子,神思不属地按在脸上。阵阵凉意略微抵消了他脸上的火辣,让他纷乱的心绪也略微平静。他刚想向长寿道谢,却听见长寿哧地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莲生奴有些诧异,抬头问他:“阿兄在笑什么?”

    长寿双臂枕在脑后,靠在板壁上笑道:“我想起小时候你从来都很乖巧,倒是我每次都能把阿娘惹得火冒三丈,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能看见你顶撞阿娘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闻言赧然:“阿兄,这不好笑。”

    长寿手拢在袖中,满不在乎地说道:“老子觉得好笑。老子从小就被你衬托得面目猥琐,今天可算是报仇雪恨了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无奈,默不作声地揉搓着手中的丝帕。

    长寿看他神色,不好再继续挖苦,便在兄弟肩上拍了一拍:“好了好了,不逗你了。你这家伙一向没什么趣,逗你一点意思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久久无语,不知过了多久,长寿才听见他用殊于少年人的低沉嗓音问道:“明天开始,我们也许就会与阿爷为敌,此时此刻阿兄竟还有心说笑?”

    听莲生奴话中似有责难之意,长寿不禁挑眉:“你的意思是,我该像你一样,如丧考妣地拉长了一张脸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,纵然阿兄被过继给了哀孝王,不也还是父亲的骨血吗?为何阿兄竟对阿爷毫不在意?”

    “莲生奴,”长寿沉下脸来,“你脸上的肿还没消呢,别来讨打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抿了一下嘴唇,放慢了语气:“小弟造次了。”

    长寿很清楚莲生奴的性子,知他心结未解,便毫不犹豫地说道:“虽然你答应了阿娘,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是不是?那好,我们两兄弟今天就把话说明白,省得将来你对我和阿娘有芥蒂。几年前我曾问过你,如果有一天要在父母之中选择一个,你怎么选?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?小时候我受罚,你又是怎么告诉我的?你说:阿娘只有我们,阿爷却并不止我们两个。你还说,这深宫之中,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。你既然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,现在又在犹豫什么?”

    莲生奴不禁语塞: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错,阿娘和阿爷之间有他们的恩怨要解决,但是她的话却并不是没有道理。康王的才具成事或有不足,败事却绰绰有余,这种人留着就是后患。别以为阿爷对你寄予厚望,他就动不了你。你难道不记得你去北府时,他在路上设伏的事?要不是咱们棋高一着,你现在还有命和我在这儿说话吗?皇权不容他人染指。我们祖父、我们阿爷是怎么坐上御座的,你难道不知道?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是个例外?”

    长寿的话虽然直白,却让人难以辩驳,莲生奴的神情也稍微松懈了些。

    见兄弟有松动的迹象,长寿便再接再厉:“再说了,阿娘谋划了二十年,怎么可能说罢手就罢手?别说她答应了不害阿爷性命,就算她真要害死阿爷,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?”

    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,让莲生奴浑身一凛。他震惊之下,过了好久才说道:“阿兄教训得是,我竟糊涂了!”

    长寿见他服软,便也缓和了口气:“你也是关心则乱。阿爷器重你,你感激他,我都明白。我劝过阿娘,让她别逼你太紧,可你也得看清如今的形势不是?”他在莲生奴的后脑上轻轻打了一下:“兄弟,醒醒吧!”

    莲生奴用丝帕覆在面上片刻,良久乃道:“阿兄放心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
    长寿确信莲生奴不会再节外生枝了,才又笑着说道:“这就对啦。阿娘是女人,很多事没法出面;我又讨厌那些动脑子的事,你要是还拎不清,我可不知这事要怎么收场了。宋遥那老狐狸阴险狡诈,可很难对付。你不在京里的时候,好几次我都险些中了他的计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微微一笑,恳切地说道:“我不在京中之时,全赖阿兄周旋。阿兄所做的已经足够,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之间何须客气?”长寿搔头,“我看康王还是我动手的好,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,要是在青史上留下个弑兄的恶名可大大不妙,反正我想宰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。”

    莲生奴目中泛起了暖意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阿兄为我着想,我很感激。可杀了康王,阿爷必然震怒,阿兄未必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。阿爷对我会有顾忌,所以还得我动手。阿娘也是明白这点,才会设计让我回京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的名声……”长寿不禁皱眉。

    莲生奴莫测地一笑:“这一点阿兄不必担心。我羽翼渐丰,又有阿爷支持,日后地位会越来越稳固。时日愈久,对宋遥和康王便愈是不利。阿爷卧病不理政事,对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他们必然不会安分。只要他们有所行动,我们便有了铲除他们的正当理由。”

    长寿恍然大悟:“原来如此。你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吗?”

    莲生奴摊开双手,苦笑道:“她当然知道,这根本就是她设计的局面。我恼她不是因为她逼我选择,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光耀二十七年的秋天,西京暗流汹涌,表面上却还窥不出半点端倪。除了奉命进京的邱守谦不知何故被一直滞留都中以外,并无可让人侧目之事。除了局中人,谁都不知道这样的平静竟是大变的前兆。

    临近入冬时,赵国公、御史大夫苏仁被言官弹劾,说他自恃圣宠,放纵家奴行凶伤人。皇帝此时犹在病中,虽对其事略有耳闻,却并无精力为此事费心,只让宋遥查问此事。不过苏仁毕竟是有功之臣,又是贤妃之亲,故皇帝特意让人嘱咐宋遥,要他从轻发落。

    宋遥正欲打击苏氏兄弟,架空他们的兵权,岂肯放过这天赐的良机?他不但未顺承皇帝之意从轻发落,反而命人细细地查问。一查之下,不但苏仁纵奴伤人一事属实,还查出了苏仁其他罪状:收受大笔贿赂,并默许其家人在都中经商敛财。

    国朝律令一向禁止官员受贿,官员家眷经商亦为朝廷所忌。皇帝当政期间执法严明,各级官吏很少有人敢于违背国朝的律法。苏仁身为重臣,竟有此等不法之行,不免让朝中物议沸腾。苏仁府上搜出的财物足够流徙,宋遥很快便取得了众宰辅首肯,将苏仁一家收押。

    苏氏族人一向奉苏仁为首,他一获罪,苏氏顿时陷入了慌乱,很快便有人给在北疆的苏仪发信,请他主持局面。苏仪虽然作战勇猛,在其他事务上却向来以兄长马首是瞻。苏仁不在,他便手足无措,除了接二连三地上表为苏仁求情,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。

    苏仪为求苏仁脱罪,于表章中屡屡提及他兄弟二人的大功。他的语气浮夸已让人生厌,又复喋喋不休,更让众臣反感。言官中甚至有人提出,苏氏兄弟互为唇齿,苏仪又一向听命于兄,苏仁有罪,苏仪亦不可不察。

    此议一出,倒也不无反对之声。认为苏氏兄弟有大功于国,又是贤妃、楚王之亲,恐非他人所宜定罪,应等皇帝病愈才好处置。众官中颇有附议者,朝中的舆论一时也有了犹疑。恰在此时,康王发声:天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岂能因其为皇室姻亲而徇私?

    亲王中以康王身份最为贵重。他一说话,局面顿时一变。宋遥很快便以皇帝之名免去了苏仪的兵权,令他入京接受查问。苏仪虽然不满,又多次上疏辩解,却终因顾忌着狱中的兄长一家,最终还是交出了统兵权,领命回京。

    苏仪一走,宋遥便挑选了亲信的门生接掌了其职位。因皇帝数年来致力于分割边军权力,这位心腹门生又素来干练,在各方势力制衡之下倒也顺利地接过了兵权。他给宋遥的信中言道,除了楚王恼怒朝廷处置了苏氏,对他避而不见之外,北府一切平静。

    宋遥一直担心楚王会利用边军生事,如今得门生密报,知他已全面接掌了北府,并在边军中架空了楚王,总算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他烧掉密报,悄然访康王。

    康王也正等着他的消息,闻报快步出迎:“宋公,可是成事了?”

    宋遥点头:“北府边军已在我们掌控之中。楚王的爪牙已去,我们可以行动了。”

    康王微微发抖,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兴奋:“父亲知道我们杀了楚王会不会大怒……”

    “楚王一死,这天下便是大王的囊中之物。陛下就算震怒,又能如何?”

    “可是宁王、越王……”

    宋遥冷笑道:“这两个人皆不足惧。何况既已杀了楚王,不妨将他们也一并除去。届时陛下只余大王一子,还能把大王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可是那样一来,宋公会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宋遥轻轻叹了口气:“陛下或会迁怒于某,但某既为大王行此大事,便已抱了必死之心。陛下若要处置宋某,大王也不必求情,只须保全我宋氏族人。将来若大王登基即位,多看顾我宋氏子孙,宋某也可以瞑目了。”

    康王听宋遥说得恳切,不免感动,向宋遥长揖道:“宋公大恩,崇设必不敢忘。”

    宋遥受了他的礼,扶他起身。两人相视,各自更坚定了决心。宋遥从袖中取出一道诏旨,双手呈与康王验看。康王细览,见确是赐死楚王的诏令。他明白,这道伪诏一旦发出,便再无可能回头了。

    康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,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御印,在诏旨上盖了下去。

    赐死的诏旨很快被送往了北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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